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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6/3/11)



(本篇榮獲第二十七屆南風文學獎現代散文第三名)


  
決審日:2006/5/23

評審意見摘要:

(總評)

 1.參賽稿件之水準可分三種層級,高水準作品均在伯仲之間。

 2.本次南風文學獎之現散,使用「詩化的語言」明顯偏少,在

  大專院校文學獎中是為特異。

 3.整體而言,風格回歸樸素,且以樸素取勝,中山大學西灣文

  學獎亦類似情形。


  
(點評)

 1.本篇是標準的美文散文,文字成熟內斂,意象繁複。(王家祥)

 2.有不少地方寫得很美,尤其後三分之二有很多漂亮的段落,

  但文字之間有點拉雜,鋪陳太多角色關係,應當以爺爺為主

  角貫穿全文,且與爺爺的關係可以再多寫。(楊佳嫻)

 3.這是一篇我寫了很多意見的文章,我對心目中的第一名還只

  有兩三句評語而已。這篇有點矛盾的作品,文字技巧雖然很

  好,但是有點「太過好」的情形,文字經營太過並不好,因

  為會顯得不容易親近。前三分之一如同楊佳嫻所說,由於主

  角太晚出場,所以有誤導讀者之嫌。(吳鈞堯)



--(正文開始)--



花蓮,古稱奇萊,稱花蓮始見於沈葆楨奏疏,前此無聞焉。故老云:「花蓮溪東往,其水與海濤激盪,紆迴澎湃,壯之以其容,故曰洄瀾。」後之人諧為花蓮,至今沿襲之,知洄瀾者,百無一二焉。

──《花蓮縣誌》



也許,你一直都在洄瀾間,漂流。



機車隨意斜停路邊,你坐在滿是濃情蜜語的水泥堤,身體蜷縮在那窄小的凹陷,尋找記憶的風景。你抬頭望向遠方,以為能看到什麼,或許是另一座島嶼、另一個身影,事實上你連太陽的蹤跡都沒法掌握,還被迎面而來的風亂了頭髮。於是,你連思緒也糾結成團,像一把貓兒抓得鬆垮的毛線球,嵌在西子灣的邊上。四周箝制你的一隻隻立可白小傘上,寫了很多愛的咒語,詛咒了傘下的雙雙人名。你不懂,你為什麼會變成符咒中的一團毛線,像個巫毒娃娃,背負命運,卻等待被釋放。你盼向海天交界處,盼一個解答,其實心裡清楚,有些答案放在不開燈的房間裡,眼睜爆了也看不清楚,包括二十多年來,你和海洋的關聯。



你和太平洋曾經有個私密約會,那天風和日麗,沙灘上閃著晶瑩,一陣湧浪對你興奮招手,好奇心浮起雙腳,你沒有如往常乖乖向父親報備,執意掙脫阿姨的手,投向海洋懷抱,你後悔沒有帶來最心愛的猴子玩偶,本來可以向海洋炫耀一番,你只好緊緊抓住腰上的泳圈用你五短的指,那是父親新買的,不是前一次那個又大又醜的卡車內胎,這鮮紅的,血色的泳圈,和阿姨蒼白的臉形成強烈對比。你不知道你把阿姨嚇壞了,你害一個少女瞬間老化,歇斯底里在潮沫上尖叫,每個人都轉頭瞧她,她腳趾陷入沙中,卡住,屈辱,逃不走也躲不了,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把手臂拋向你,你閃過,頭也不回地。



你走得有點粗心,把阿姨的優雅都碰掉,年紀尚小還可以原諒,但你不肯回眸給父親一眼道別,你只聽見海濤笑語,你的細胞全都活了起來好像回到混沌的太初那樣自在,父親決定負起責任,把你逮回教訓一番,於是一雙大手撥開疊浪,伸進你和你血紅色泳圈的寬隙撈起你,放回現實的土地。你生氣,還沒玩夠呢,怎麼就回來了?耍賴地向那雙大手討糖吃,父親無法板起臉孔罵你,你伸舌頭舔著糖,阿姨卻笑得比你甜,她眼角還泛著波光,陽光照射下,跟飛騰的浪花一樣耀眼。



自此,你愛上那片湛藍,不時嘆息著那次約會被硬生生打斷,海的祕密你來不及聽見,而機會不再。你和母親靠在一起看的虎膽妙算,有個每次派任務後便自動銷毀的檔案,你沒把握好曾經捧在手裡的檔案,於是祕密永遠塵封。



爺爺似乎是懂得你的,常常帶你去看海,本來你們住在花蓮港邊一幢陋厝,一開門窗,東南風就把鹹味灑了一屋子,你們因此重度成癮,爺兒倆早晚都往濱上跑,如貪婪野獸呼吸著獵物氣味,其實張牙舞爪的是夏天午後的浪,它抓破了你雕好的沙堡,偶然間你看著斷井頹垣,想起每日踏進踏出的那建築,有一天也會被夷為平地嗎?如果這迴溯不已的瀾發了狂,一張口咬到了岸上,可不得了吧。你不許,想要趕走浪,浪反過來追你,拔腿時一個踉蹌,拖鞋少了一隻。你牽著爺爺的手,光著一隻腳回家的畫面,重複好幾次,每一次每一次,釘入沙礫的腳底板,都痛得教你印象深刻。



那日父親化做浪裡白條,帶你重新領略呼吸的美妙,潮濕的頭髮和口鼻淌下的水,遮不住滿臉疑惑,「黑黑的,黑黑的耶」。這是海洋給你的最深色的記憶,多年後你學會取得盜版光碟,偷拍的電影,畫面和劇情就算精彩,你就是啥也看不清楚,黑黑的,全都黑黑的。



你感覺那總是不苟言笑的爺爺也是另一片盜版光碟、另一片深邃的海洋,或者另一個巨大的祕密,他在你的眼裡都失真成黑色,你永遠弄不清楚他的意志他的思想,甚至無法預測他什麼時候會掄起藤條抽你、什麼時候會帶你去遊樂園、什麼時候會在放學的校門等你。爺爺的專長是出其不意的撩撥你,有時你吃到一半的飯會被沒收,有時你會得到父親母親都不願買給你的禮物,你知道年紀更小的時候,百般聊賴的爺爺喜歡用他粗糙厚實的腳丫滾動你,你東倒西歪,驚起竄飛蒼蠅,和他嘴角微揚的皺紋。



這個一輩子沒讀過書,老把阿拉伯數字三寫成麥當勞的老男人,心中一直住著瘦瘦小小滿嘴蛀牙的你。你越長越大,卻越來越不想找尋在他身上可以靠岸的港灣,你習慣和他固定在颱風天飆車到海邊觀浪,也習慣在家時兩人相對不說一句話。你們任那曾經綿延百公尺的沙灘被洄瀾吞噬,親情隨著沙灘流失,最後僅剩苟延殘喘的消波塊區隔水與岸,你們的對話也只剩下吃飯了三個字。三個字,維持爺孫之間的分際,多麼無情。



終於,你們決定打破僵局,你打算給他看你大學聯考的成績單,你盤算著該怎麼笑給他看,規劃一起慶祝的活動,你要告訴爺爺你已經長大。可是他早在等你長大這一刻。才問了你考試成果,隔天就毅然決然離開你的生命,自行穿戴整齊,因為他知道,你並不曉得他的體面服裝擺在他房裡的哪一層抽屜裡。



你的港灣瞬間沈沒,防波堤、消波塊從此多餘,你的臉再一次流淌滿臉的水,淚水同海水苦鹹,刺激你腦神經提取回憶,你開始對多年前自己的離去之舉感到抱歉,原來親人不告而別,是剮骨割肉般的痛,痛楚不只因為你的生命瞬間血肉模糊,還因為那是始終不得痊癒的創傷。你幸虧有父親大手拯救,你弄壞的阿姨的青春還可以修復,可是你那雙長不大的小手拉不動爺爺,他是黑黑的海洋,把你的年少也變得一片灰暗。



隨後你離開你生長的洄瀾,別過頭去不看你和爺爺有著共同記憶的海洋,你躲在島北端的盆地五年,看海的癮頭不時從你的血液竄出,搔你腳底,你忍不住跑到打狗,蜷在海峽邊上,用西邊的潮水,彌補東邊的想念。但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你打算把自己也變成別人生命中黑黑的海嗎?夠了,你已經漂流很久了,在海與海,海與海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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