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26
2006/12/1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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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感覺到,睜開眼睛竟會如此吃力,仿若化身為深海中的鮟康,一輩子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打著小小燈籠,尋找著沒有方向的方向,而那微弱黯淡的光芒,連照亮自己都不夠。如今,這隻雙眼退化的魚,正異常努力地迎接陽光,因為全身都無法動彈──他把氣力全用在睜眼上了。
眩目的光線在窄小的空間裡流竄,他不知道這個白色的、充滿奇怪氣味的地方是那裡。窗縫未關緊,煦煦和風吹得同是白色的簾子不斷舞動,身旁矮櫃上有個敞開的塑膠袋,傳統市場用的那種紅白條紋袋子,幾粒冒出來的碩大水梨像是瞪著他的巨大眼睛,帶點嘲笑的意味,讓他心裡很不舒服,連帶四肢也隱隱約約疼痛起來。
這是哪裡?
其實這場景他是見過的,無論電視上、真實生活,他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答案來解釋他所有懷疑。他不相信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並且以一個無法動彈的狀態。但是此刻,他腦中有的,僅是一片被白色顏料塗滿的空間,比眼前這白色房間更為慘淡。難道是巨大閃光燈打到一半時間暫停了嗎?還是剛經歷外星人綁架事件?是噁心濕爛的蠕蟲形怪物?還是頭大身體小穿緊身衣的智慧品種?
他胡思亂想,似乎透過這種方式,腦子可以不再空白下去。但對於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的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房間依舊是慘白ㄧ片,直到一位身材細瘦的婦女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你終於醒了,這兩天來你一點動靜也沒有,真教人擔心死了!」她語氣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捧住兩頰,泛紅的眼眶透露出等待已久的喜悅,但單方面的情緒波瀾,並沒有改善已經僵硬許久的氣氛。
「你……是誰?這裡是那裡?……還有……我,是誰?」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幾個問題,突然就累了,把臉別向窗戶,瞇起眼,不準備迎接所有答案。
(為何我有這樣的反應?我原本就不愛問問題嗎?或者是害怕聽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一切?)
他在心中評估著自己的一舉ㄧ動,用一個從自己身體裡抽離出來的、無法接納世界的心靈來審視自己,卻看到愁慘的臉龐融化在白色的茫漠裡,不斷下沉,彷彿就要消失。
在完全空白的腦海中,塗上記憶的顏色,竟是如此……困難……。
「……算了,你先休息吧,有什麼需要隨時Call人幫忙,按鈕就在床邊,紅色圓型的那個。」婦女斂起失望的面容,說罷,掩門離去。
× × ×
當晚,他再度醒來,看到的仍舊是白色的房間和白色的印象,可以確定的是,這次眼皮輕盈許多,心情也沒那麼沉重。緩緩地動動四肢,疼痛還未消失,但也並不惱人,於是把手從多次洗滌而稍帶米黃的白色棉被中伸出,端詳起來。
同時,房外傳來一陣細細窣窣的耳語。
他沒有忽略那些寶貴訊息,一邊凝視著自己夾著暗紅的、黑色污垢的指甲縫,一邊想著:「這是我的手嗎?那怪顏色是什麼東西?」他看著掌心的同時,想,房外的人語持續傳來。
「醫生啊,我兒子好像不認得我了……,他的腦子是不是傷到了……。」這是日間那婦女的聲音。「因為他撞到了頭部,這是輕微腦震盪的症狀之一,再觀察幾天看看,要是沒有嚴重暈眩、嘔吐現象,表示恢復情況不錯,給他時間,忘掉的會慢慢想起來……有狀況再通知我,我還有別的病人,失陪。」一位語氣尖銳,說話冷酷的男子,連珠砲似地把該說的說完,然後是一陣硬底皮鞋咔嗒咔嗒的、漸行漸遠的聲音,那位婦女口裡稱呼的醫生,走開了。
「我撞到頭?」
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脖子以上的部份,他發現繃帶十字形交叉綑綁著,外面套著彈性網,不禁失笑,他是學校急救社的社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倒還記得),經常示範各式包紮法給小學生看,沒料到現下自己頭上就是個最真實而典型的範本,被包紮了不知多久的自己卻沒有馬上發現。
「可是……應該不是單純撞到頭吧,不然為何全身都痠痛?我腦震盪?那個女的是我媽?」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但那上面只有一片白,沒有任何答案。
再度將自己的手掌舉到眼前,「那污垢是血漬吧,是混合優碘的血漬吧?」身體的疼痛正告訴他肉身無大恙,失去的,不過是……過去的一點時間、一些記憶罷了。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失落的過去該不會太多,但有個問題是:
「我幾歲了?我到底是幹麻的?」
在災難碰撞的電光石火間,時間之流,被硬生生切斷了。
那婦女,噢不,應該說是他的母親,嘎──地推開門,動作輕柔如夜盜的偷兒,其實僅為防床上的他受到驚擾,她不曉得他已聽見廊上的交談,還在思忖著該如何開啟話題。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他直接而肯定地要求。
這突兀之舉著實讓躡起手足忙著掩門的母親嚇一大跳,靜寂的空間反覆搖盪起少年的聲音,輕撫著她的背脊,那是母親期待多麼久的聲音啊。她放下握著門把的手指,深吸一口氣,回頭,視線接上他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兩人對看,他的眼神迅捷地伸出爪子,緊緊揪住她的心。
而後,做父親的接著進了病房,只不過被問了句「你是誰」,馬上閃躲到門外偷偷拭淚去了,男人嘛,總怕被人看見軟弱的一面,尤其在自己兒子面前。
「你還記得那些事?」母親小心翼翼問著。
「不知道,你說給我聽吧,這樣比較簡單。」他壓低嗓音,假裝無所謂,目光隨意漂移,以避開母親的眼神,他不忍看別人難過的表情。是他個性本然如此嗎?亦或事故之後的改變?他無法確定。他無法確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乾脆順其自然吧,當作一場拼圖遊戲,撿一片拼一片,輪廓終究會出來。
「你出了車禍,真的是嚇死人了,接到醫院來電時,我差點要昏倒!然後還以為是那裡來的詐騙電話!實在是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啊!怎麼會這樣啊!」
「噢,是車禍啊,是誰撞我?」
「是你騎車撞上了別人。」
「怎麼可能是我撞……」,明知腦中一點印象也沒有,卻直覺地把自己當成受害者了,脫口而出的話不禁讓他心虛起來,「偽君子!」他想。
「那老人家好險只是輕微擦傷,還幫你攔了輛吉普車送你到醫院。」母親的口氣似充滿感激。
「噢,為何不叫救護車就好?」
「在省道上,木瓜溪橋上,你知道,就是D校學生經常出事的路段,在那裡等救護車來都不知道民國幾年哩,好在那臺吉普車駕駛願意搭載,他不介意你滿身的血呢,看來也是個好人。」
「我從來不走那條路,去那裡幹麻?」
「你騎機車去繳交志願卡,你同學叫悟空的啊,就騎在你後面,目睹一切,他當時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那老人家迅速判斷,說不定……」,母親嘆了口氣,繼續說:「你爸爸去現場看過了,一灘血還留在地上吶,到現在一想起那紅色的印子,還是吃不下飯,真是心有餘悸。」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此時他才好好打量坐在床邊金屬椅子上的婦女,「這就是我的媽媽啊」,他思忖著,熟悉感油然而生,也許除了腦袋,身體的其他部份並沒有把感覺忘掉。
「反正我全都不記得啦,悟空……哦!我想起來了……對了,除了悟空,別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別把車禍的事在外人前面多嘴……。」他不由自主地絮叨起來。
(我是個孤僻獨斷的人嗎?)
他反射般地皺眉,嘟嘴,這些小動作盡看在母親眼裡,她了解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他,腦筋正忙碌運轉著,像經久不用的儀器,總是有錯亂失序的小狀況,只要等待,機器熱了就會流暢,他也會拾回遺失的記憶,做為母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照顧,就是充分的等待。
「你還想說什麼嗎?」她不假期待地問著。
「沒有,沒什麼……。」他如她所猜想地結束話題,又回到無所謂的樣子,他沒發覺,焦慮兩個字早就己寫在臉上了,寫在他微漾慘白的年少的臉上,其實他還想問,家中除了父母,還有誰?家裡到底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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