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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總是來得輕輕巧巧,順道給他帶來了夢,夢裡走來一位女孩。



她慢慢接近,身影逐漸變大,但光線在她背後,他看到的只是個越發膨脹的黑影,那人形黑影猶如颱風來襲前海邊洶湧的浪潮,帶有急撲而來的情勢,沈重的壓迫感讓黑影似乎成為實體,令人無法呼吸,更無法逃離。他怯懦地轉身想逃,猛然起身,卻直挺挺摔到在地。



「你為什麼要跑?」那女孩終於開口,幽幽然說。



他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本來是想幫你,但看你這麼畏縮的樣子,我改變主意了,除非你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如果我覺得你說得夠有趣,我才幫你。」



他感覺她在笑,似乎笑他不知今世是何世。再一想,對啊,他的確是對現下的情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好像來到了一個曾經來過不只一次的地方,而且是他不太喜歡的地方……,一陣雞皮疙瘩快速布滿全身。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麼……我連這是那裡都不曉得。」



「哈哈,你別騙人了,這可是受害而死的人走的道路吶,反正殊途同歸啦,前面不遠處就是大名鼎鼎的地府耶。」女孩不以為然地指了個方向。



「不然我為何想聽你說話,來到這兒的人幾乎都帶著未完的恐懼,他們的臉會保持各種扭曲的形狀直到投胎為止。上次遇到個墜樓作家,他是在購物時神遊剛完成的作品,過度專注沒注意到搶劫犯,那搶犯故意把他撞開以製造混亂,沒想到就這麼一撞,把人給撞飛出窗外,額角碰地,所以下來的時候頭扁了一塊。更沒想到後來又來位溺斃少女,是那作家的迷,說他那死前完成的作品一上市就暢銷,許多人為買一本,排了幾天幾夜的隊呢。你說,這些曲曲折折的人生,比他們那些同樣曲曲折折的悽慘面容好看多了吧。」



「你……把別人的悲劇當有趣?」



「你想說我沒有同情心嗎?都已經下地了你以為我不曾當過悲劇女主角?老兄,我並不是拿刀的劊子手啊,只不過是喜歡聽故事罷了。」



「你怎麼確定我一定得靠你幫忙?」他不想持續同個話題太久,勉強想了個比較實際的問題。「說不定我靠一己之力就能夠找到來時路,或者走到地府,償完應付的債。」



「最好是,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如果每個下來的魂魄都找得到回頭路,那地府還存在幹麻?人間不都沒死人了?殯儀館全都關門好啦!你未免想得太美,別笑死人!再說,雖然地府離這不遠,路上難道沒有怨恨枉死的孤魂想找你麻煩?」她邊說,臉上微露邪邪的笑。



「嘿,對他們來說,你是最佳玩物,根本是個野鬼們夢眛以求的發洩工具。」



他不喜歡她此時表情,插嘴說:「可妳看來好很很,怎麻你沒淪落為玩物?妳可以,為何我就做不到?」



「你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笨蛋?還是天上掉下來的扭蛋?我有那麼輕易給他們蹂躪?讓他們像開扭蛋一樣打開我的肚子,等我的五臟內腑灑了一地,然後再讓他們粗魯的拼湊回去?我寧可當笨蛋也不要當扭蛋!」



「有沒有腳掌貼在臉上的例子,在你看過的慘狀裡?」他沒頭沒腦的問著。



「噗嗤」,她笑,「你當他們在拍手機廣告?腳貼在臉上幹麻?打電話嗎?」



「有什麼好笑?」



「你知道,在這裡通常沒有什麼景象讓人笑得出來,對我來說,你算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既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那妳可欠我個人情,可以告訴我妳自保的方法了吧。」



「嗯……好吧。」



「妳未免太不乾脆,難道我會反過來咬妳一口?」



「你能保證不會嗎?」她似笑非笑地說,「也對,你畢竟沒那能耐。」那個邪邪的笑再次爬回她白晰的臉龐。



× × ×



「我說故事。」



「地獄版一千零一夜?」



「怎麼,不相信?」



「妳以為我會相信牛頭馬面這些無心無肝的鬼怪會放棄追逐獵物的樂趣來聽妳瞎扯?妳以為我會相信滿坑滿谷的孤魂野鬼會聚在一起聽妳說書?太蠢了吧,騙小孩也不是這種騙法。」



「寂寞的力量,大到你無法想像,那怕是神鬼妖魔。」



「妳又知道它們無聊了?孤獨了?它們會跑來妳跟前大喊噢真是無聊透頂?妳又知道什麼?」



「對,我不是它們,『您』可以在這待個五百年看看,到時我再請『您』說說感想,要是受不住了,打個折扣也行,三百年如何?」她冷冷地繼續說:



「五百年寂寞會令人上癮,之後恐怕再也擺脫不了,你會在那無盡的旅程中,重覆傷害自己,靈魂和元氣會逐漸掏空,取而代之的是痛快的假象,於是你重覆著寂寞,就是在吞噬自己在下界的存在,最後連轉生投胎的機會都沒有,從逃避地獄之刑的那一刻開始,逃亡變成寂寞的開端,而寂寞是最最緩慢而無法反悔的極刑。到時候牛頭馬面都裝作沒看見你,你將後悔為何當初不把握一了百了的機會,那刀山油鍋割舌剜心又算得了什麼?直到整個魂魄散去,連牛頭馬面都看不見你了。逃亡的鬼魂,通常是眷戀前世的回憶,害怕地獄裡痛苦的折磨,但最後什麼也沒有,除了無盡折磨。」



「妳恐嚇我,自己不也是在逃避?未免太沒說服力。」



「對我來說,活著的寂寞跟死了的寂寞一樣痛苦。」



「鬼扯懶蛋!」



「生命的輪迴只是寂寞以不同的形式重複出現,還不都是寂寞,跟地獄裡永恆的寂寞倒也沒太大差別。」



「妳真是超級大怪胎,把孤獨當飯吃,有那麼好吃喔,呸!妳以為妳是耐得住寂寞的聖人?可是妳天天說故事,難道不是在填充寂寞造成的空缺?」



「我說的都是些悲傷的故事,用來加深寂寞,用來加深其他孤魂野鬼的毒癮。」



「妳乾脆另外開一間地獄,妳這裡有不用準備刑具的刑罰,妳就是那主罰者,妳幹嘛那麼犯賤?早早投胎有什麼好可怕!」



「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聽過半件快樂的事,我的世界用鮮血蒙蔽我的雙眼,用哭號刺激我的耳朵,我踩著別人的屍塊前進,腐臭的屍水透過鞋襪浸濕腳底,我自己跟著從腳底發腐到了頭頂,心臟擠出陰狠的詭計,全身血管藏滿毒針,嘴巴一張開就散出黃綠色煙霧,壞透了的身體是為了去感染下一個無知的生命,我的牙被腐蝕成尖銳錐狀,唯有齧咬別人的快樂,才能得到安慰。」



「怪胎!」



「你終於搞清楚狀況了,猙獰世界養育了一個猙獰的我,最後我竟然是拿著DV躲在樹上監視我的獵物的時候,為了一顆蘋果摔落而死。多麼鮮紅的蘋果啊,比我頭顱破裂時迸發的髒血,不知要神聖多少倍。」



「妳的故事……可不可以繼續說下去?」



「不行,你正掉入我寂寞的毒癮中,你該回去了。」



「我沒死嗎?那為什麼我會來這一遭?」



「誰知道那顆蘋果為何會出現在那裡呢?」話一說完,她突然推他一把,一個踉蹌,天旋地轉。



醒來,進入眼簾的,依舊是那面白天花板,白色窗簾。起風了,吹入一室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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