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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感覺到,睜開眼睛竟會如此吃力。仿若化身為深海中的鮟康,一輩子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打著小小燈籠,連照亮自己都不夠。這種雙眼退化的魚類,如今正努力迎接陽光,全身無法動彈,因為他把氣力全用在睜眼上了。



眩目的光線在窄小空間流竄,他不知這個白色的、充滿奇怪氣味的地方是那裡。窗縫未關緊,和風吹得同樣是白色的簾子不斷舞動,身旁矮櫃上有個敞開的塑膠袋,傳統市場用的那種紅白條紋袋子,幾粒跑出來的碩大水梨像在瞪著他,他感覺很不舒服,連帶四肢也隱隱約約疼痛起來。



這是哪裡?



其實這場景他是見過的,無論電視上、真實生活,他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答案來解釋他所有懷疑。他不相信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並且以一個無法動彈的狀態。但是此刻他的腦中,有的僅是一片白色,比眼前這白色房間更為慘淡,難道是巨大閃光燈打到一半時間暫停了嗎?還是剛經歷外星人綁架事件?



他胡思亂想,似乎以這種方式,腦子可以不再空白下去。但對於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的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房間裡依舊是慘白ㄧ片,直到一位身材細瘦的婦女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你終於醒了,這兩天來你一點動靜也沒有,真教人擔心死了!」她語氣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捧住下巴,泛紅的眼眶透露出等待已久的喜悅,但對於僵硬許久的空氣毫無改善。



「你……是誰?這裡是那裡?……還有……我,是誰?」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幾個問題,突然就累了,把臉別向窗戶,瞇起眼,不準備迎接所有答案。



為何他有這樣的反應?他原本就不愛問問題嗎?或者是害怕聽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一切?他在心中評估著自己的一舉ㄧ動,用一個從自己身體裡抽離出來的、無法接納世界的心靈來審視自己,卻看到慘白的臉龐融化在白色的茫然背景裡,不斷下沉。



在完全空白的腦海中,塗上記憶的顏料,竟是如此……困難……。



「……算了,你先休息吧,有什麼需要隨時Call人幫忙,按鈕就在床邊,紅色圓型的那個。」婦女斂起驚訝且帶著失望的面容,說罷,掩門離去。



× × ×



當晚,他再度醒來,看到的仍舊是白色房間,可以確定的是,這次他的眼皮輕盈許多,心情也沒那麼沉重。他緩緩地動動四肢,疼痛還未消失但也並不惱人,於是把手從多次洗滌而已稍呈米色的白色棉被中伸出,開始端詳起來。



同時,房外傳來一陣細細窣窣的耳語。



他沒有忽略那些寶貴訊息,ㄧ邊端詳著自己夾著暗紅的、黑色污垢的指甲縫:「這是我的手嗎?那怪顏色是什麼東西?」他看著掌心,想著,傾聽著。



「醫生啊,我兒子好像不認得我了……,他的腦子是不是傷到了……。」這是那個婦女的聲音。「因為他撞到了頭部,這是輕微腦震盪的症狀之一,再觀察幾天看看,要是沒有嚴重暈眩、嘔吐現象,表示恢復情況不錯,給他時間,忘掉的會慢慢想起來……有狀況再通知我,我還有別的病人,失陪。」一位語氣尖銳,說話急促的男子,連珠砲似地把該說的說完,然後是硬皮鞋咔嗒咔嗒漸行漸遠的聲音,那位婦女所稱呼的醫生,走開了。



「我撞到頭?」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份,繃帶十字形交叉綑綁著,外面套著彈性網,不禁無奈的泛起笑意,他是學校急救社的社員,經常示範各式包紮法,沒料到現下自己頭上就是個最真實的範本,而被包紮的自己卻沒有馬上發現。



「可是……應該不是單純撞到頭吧,不然為何全身都痠痛?我腦震盪?那個女的是我媽?」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但那上面只有一片白,沒有任何答案。



他再度將自己的手掌舉到眼前,「那污垢是血漬吧,是混合優碘的血漬吧?」身體的疼痛正告訴他肉身無大恙,失去的,不過是……過去的一點時間、一些記憶而已。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失落的過去該不會太多,但有個問題是:



「我幾歲了?」在災難碰撞的電光石火間,他覺得時間之流,被硬生生切斷了。



那婦女,噢不,應該說是他的母親,嘎地推開門,動作輕柔如夜盜的偷兒怕被人發現,其實僅為防床上的他受到驚擾,她不曉得他已聽見廊上的交談,還在思忖該如何開啟話題。



「把我的一切告訴我,好嗎?」他直接而肯定地要求。



這突兀之舉著實讓躡起手足忙著掩門的母親嚇一大跳,靜寂的空間反覆搖盪起少年的聲音,那是母親期待多麼久的聲音啊。她放下握著門把的手指,深吸一口氣,回頭,視線接上他明亮而清澈的眼眸,他們對看,他的眼神彷彿伸出爪子,緊緊揪住她的心。



而後,爸爸進了病房,只消被問了句「你是誰」,就馬上閃躲到門外偷偷拭淚,為人父的總怕被人看見軟弱的一面,尤其當那人是自己兒子的時候。



「你還記得那些事情?」母親小心翼翼問著。



「不知道,你說給我聽吧,這樣比較簡單。」他壓低嗓音,假裝無所謂,目光隨意漂移,這次他避免與母親相接,他不忍看別人難過的表情。是他個性本然如此嗎?亦或事故之後的改變?他無法確定。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好人壞人,乾脆順其自然吧,當作一場拼圖遊戲,撿一片拼一片,輪廓終究會出來。



「你出了車禍。」



「噢,是車禍啊,是誰撞我?」



「是你騎車撞上了別人。」



「怎麼可能是我撞到!……算了……。」明知腦中一點印象也沒有,卻直覺地把自己當成受害者,脫口而出的話讓他不禁心虛起來,偽君子!他想。



「那老人家好險只是輕微擦傷,還幫你攔了輛吉普車送你到醫院。」母親的口氣似充滿感激。



「噢,在那裡?為何不叫救護車?」



「在省道上,木瓜溪橋上,你知道,就是D校學生經常出事的路段。」



「我從來不走那條路,去那裡幹麻?」他又在編造自己的圓滿形象了,心中啐唾自己,表面上佯裝自己能掌握一切訊息的樣子。



「你去繳交志願卡,你同學叫悟空的啊,就騎在你後面,目睹一切,他當時嚇得手足無措,要不是那老人家迅速判斷,說不定……」,母親嘆了口氣,繼續說:「你爸爸去現場看過了,一灘血還留在地上吶,到現在一想起那紅色的印子,還吃不下飯,真教人擔心。」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此時他才好好打量坐在床邊金屬椅子上的婦女,這就是我的媽媽啊,他想,有種熟悉感油然而生,也許除了腦袋,身體的其他部份並沒有把感覺遺忘掉。



「這些我全沒印象,悟空……我記得他,嗯對了,除了悟空,別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我只讓家人知道。」他不由自主地說。



為什麼只讓家人知道?我家還有誰?我是個孤僻獨斷的人嗎?他反射般地皺眉,嘟嘴,這些小動作盡看在母親眼裡,她了解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兒子,腦筋正忙碌運轉著,像經久不用的儀器,總是有錯亂失序的小狀況,只要等待,機器熱了就會流暢,他也會拾回遺失的記憶,做為母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照顧,就是充分的時間。



「你還想說什麼嗎?」她不假期待的問著。



「沒有,沒什麼……。」他如她所猜想地結束話題,又回到無所謂的樣子,他沒發覺,焦慮兩個字早就己寫在臉上了,寫在他微漾慘白的年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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