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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他帶著酸痛回來了,酸痛讓身體的存在顯得真實,相較之下,夢境裡的女孩,倒像山中薄霧那樣虛無飄渺了,他還是很討厭那頭痛欲裂、骨肉分崩的感覺,但是他更討厭輸。



「如果連活著都過不好,不被那女人笑死才怪。」他喃喃地說,ㄧ邊奮力滾動身體,想翻身下床。



拐杖倚在牆角,大致依照他的身長手長調整過了,幾步之遙,有如千里之遠,他想起古人說什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嘖!不該忘的都忘了,竟還想起古人教誨!」可能真的是才剛考完指考的緣故。



啞然失笑。



突然,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他定定聽著,用一種稍微扭曲的站姿面向窗外,輕闔上眼,他好奇嬰兒的哭聲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當生命來到人世間,要擁抱的是幸福還是苦難?他什麼都不知道?



母親已經站在他身後好一陣子了。



「那小嬰兒是在你車禍當晚出生的。」



噢,新生與死亡。



「我覺得你們還滿有緣,記得昨天你醒來之前,那孩子也曾啼哭過,雖然你的病房和那孩子相隔了好一段距離,就是可以聽見他的哭聲,而且和其他嬰兒的聲音不太一樣呢。他吵鬧,你沉默,像是強烈的對比。對了,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想起車禍前的一些事?」



「沒有。」



「那個替你叫救護車的老先生,我和你爸已經去謝過了。」



「喔。」



「心情不好啊?那還是別吵你,先回家去處理事情,有需要就打個電話給我。」



「我現在就想回家。」



「在醫院多休養幾天吧,醫生說還要觀察。」



「不要,這裡比我的腦筋還要空白。」



他說到這裡頓一頓,發現隔壁的嬰兒哭聲停了,他還想聽,覺得是極美的音響,那嬰兒的尖細嗓音帶有昨夜夢裡人的味道,但那不會是她,或者,真有可能是她。



「媽,你知道我的志願卡上填了哪些學校嗎?」



「不知道耶,你堅持要自己決定校系,我和你爸本想等到你繳完卡再問你的,誰知道……一點都不記得了嗎?那也只能等放榜了。」



「完全沒印象,不只志願卡,連我自己是怎樣的人都不記得了,我喜歡的活動、拿手的科目、愛說的話、愛吃的東西、家人的樣子,現在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我現在很‧生‧氣,氣自己是一個空殼。實在是不想重新來過,但我得重新塑造一個自己,所以我要回家。」



母親瞧見兒子緊握著拳頭。



幾日後,他在自家屋裡翻找遺失的記憶,偶然發現ㄧ本舊相簿,封面斑駁如風乾皮屑,碎落在掌上的細紙片盡是年歲的滄桑。他仔細地開啟,裡頭泛黃的黑白照片藏著深邃的故事,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驚訝著夢裡的女孩為何出現在這相簿中。



爸爸告訴他:「她曾是你曾祖父的情人。」



她原來是日據時代的小報記者,資質聰慧卻愛衝鋒陷陣、挖掘真相,常蟄伏於大官貴族宅邸附近搜集情報,用己身的光明來揭發社會黑暗,終於有天喪命在槍桿之下,一彈射入頭顱,腦漿四溢地倒在蟬鳴如雷的樹下,那是那年夏天鎮上最奪目的畫面,紅綠交織成死者微笑時的背景,據說她死的樣子非常迷人。



「還以為她是死有餘辜的八卦狗仔,誰知還小有來頭,說的什麼五百年的寂寞大概是唬我的,落落長的教訓大概也是瞎掰的」他摸摸下巴,「或許她在地府不是不甘寂寞吧,而是繼續著揭發弊端的工作,陰曹地府大概與地面上差不多黑?」



他愣愣地望著那一臉英氣的笑容,想起自己近日來的頹喪,有如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事實上,過去的都過去了,存在本身,不就是一直在創造新價值嗎?「她讓我回來,應該不是要我哭喪著臉過日子吧。她說得有道理,活著的寂寞跟死去的寂寞大概沒啥兩樣,但是唯有在活著的情況下才可能讓自己不寂寞。」



「喔,她一定是常讓地府快到手的客人跑了,才被閻王通緝,被迫逃亡,連到下面去了都一樣是個麻煩人物」,他突然覺得好笑,眉頭都開了。



生命有了另一個起點,應該要更努力把握,他為自己連日來的氣憤感到羞赧,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碰到傷口上未拆的繃帶,些微的痛楚不斷宣揚他活著的訊息,他想,失去的記憶找不回來就算了,該放下昨天的包袱了,因為他重新獲得了很多很多個,新的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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