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 (第十八屆西子灣文學獎散文組二獎2008/5/7)


小男孩經過店旁,把玻璃拍得啪啪響,回頭跟同伴說:「就是這個!好香喔!你有沒有聞到香味!我最愛吃臭豆腐了!」

好香的臭豆腐?真是矛盾的稱呼,但愛吃的人或許都同意。

身邊朋友不約而同都喜歡臭豆腐,無論在哪裡求學,都能跟著聞香,記得師大夜市的臭豆腐吃著吃著就漲價了,深坑的臭豆腐太遠,公館的路邊攤總會讓人邊吃邊擔心隨身物品不經意就從眼前消失,把提心吊膽當配菜,別有一番風味。吃得最頻繁也最膩的則是師大分部門口,一對年輕夫婦賣的臭豆腐,他們總在入夜之後將一台藍色發財小貨車停在校門口,一直賣到深夜。夫妻倆就住在附近巷子裡,食材將罄的時候,撥個手機回家,小朋友就會抬著一個橘色塑膠箱,裡頭裝著一塊塊白底微花臭豆腐,碰碰碰地踩踏而來。有時候總會看著那情景,想,也許那小鬼方才還在看電視呢,也許節目正做得精彩;又或者他方才還在跟回家作業奮鬥,正絞盡腦汁算數學,有時候他才放下橘色塑膠箱,老闆就緊接著問:「喂,考考你上課有沒有用功,心算一下,剛才這樣多少錢?」小鬼常是歪著腦筋想一下,才說:「不知道啦!」然後飛也似地跑走,不知是數學太可怕,還是電視太好看,拖鞋打在地上傳來的聲響,一直到他轉進某個小巷才結束,那聲音,跟臭豆腐的味道一樣,傳得很遠很遠。

臭豆腐的味道不只可以傳得很遠,還能傳得很深很深,尤其是疲累了一天又肚子餓的晚上,一想到臭豆腐,那氣味分子似乎就從想像中活了起來,甚至能從隔壁街轉進建築物裡,爬到想吃的人身上,鑽進每一條腦神經,提醒著:吃吧吃吧,待會就去買一份來吃吧,肥胖不是問題,再減就好啦!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南陽街裡那一攤極為普通又不算便宜的臭豆腐攤子,總是可以開到很晚,總是在補習班下課之時還能小賺一筆,總是能讓我的朋友在那一個路口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地,徘徊又徘徊,那滋味深入了嘴饞者的皮膚裡、心裡、腦子裡,鑽進了某種想念或者某種慾望裡。

這種神奇的食物,口味不只南北有別,還是各家有異,從沒吃過兩家味道完全相同的,無論炸的、蒸的、碳烤的、臺式、港式,吃起來各有風味,難分高下。其中,泡菜絕對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陪襯角色,是舞台上的背景,是舞者上的戲服,甚至是腳上的舞鞋,好讓臭豆腐在饕客的舌上舞芭蕾,若再摻點辣椒,跳的便是踢踏舞了。尤其記得台南車如魚貫的某條街旁,老闆揮汗炸著臭豆腐,身旁圍著數只小蒸籠同時散發著迷人的香氣,那是蓋上鯛魚與特殊辣醬的蒸臭豆腐,雪白的魚肉、嫩白的臭豆腐在醬料湖裡泅水,與炸臭豆腐的口感相比,猶如素顏美女,婉婉約約便姿色撩人,客人的味蕾皆為之傾倒,錢包也甘願瘦了。

小時候總覺得臭豆腐是越臭越好,這恐怕是不解世事所造成的誤解,那個年紀對任何事情都有相同的推理邏輯,越聽自己話的人,就是越好的朋友、越好的父母、或者越好的兄弟姊妹;也以為越精美的食物越好吃,越高級的玩具越好玩,一加一等於二,情感與事物的價值都是可以累加的。事實上,這邏輯上的錯誤,是來自成長環境的集體意識,師長們重視成績,想當然爾我們全都以為成績越高的人就越值得被效法,以致於不能容許模範生在自己面前挖鼻孔、抓屁股或做出某種再平凡不過的行為,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了,便會一傳十、十傳百,成為令閒雜人等得意的主題:「欸,跟你說喔,某某某也沒什麼了不起嘛,我有看過他上課打瞌睡喔!」人人天生都有八卦的才能,跟臭豆腐攤的臭味一樣,傳播得特別快,但有一天網路新聞這麼寫著:四十年老店被迫遷移,臭豆腐太臭不受歡迎……。凡事過了頭,就不一定再得人喜愛,一加一不一定等於二。

有一年,當生活有一半以上時間被論文佔據的時候,被友人拖著在南部大街小巷尋覓臭豆腐店,那陣子過得特別有趣,也挺懷念,那時自己滿臉疲倦與焦黃,就像是浸泡在福馬林裡的標本,說沒表情也不是,但總有點教人不敢靠近。有趣的是老闆或老闆娘端來那一盤臭味撲鼻的佳餚後,看著朋友嘴巴一開一闔吃著,往往不禁莞爾,不知道是在笑那貪吃的傻勁,還是自己突然被一股熱情喚醒。很喜歡看泡菜搭在臭豆腐上的畫面,覆蓋其上的泡菜,一再證明著它的重要性,印象中,向老闆要求添加泡菜的人多,不吃泡菜的極少,臭豆腐需要搭配多少泡菜,彷彿生活中需要多少調劑,多少反映了不同人的個性,因此對我而言,被拖著去吃吃喝喝的時候,就像在品嚐生活的泡菜,工作與論文就是臭豆腐,吃多了而欠缺變化,是會反胃的。

臭豆腐跟泡菜一樣,需要經歷發酵的過程,且各家秘方不一,醃漬過後,一個發臭一個發酸,就像不同的人會發展出不同個性,擺在一起卻是天生一對。用不同材料來發酵,決定了臭度與酸度。泡菜生食即可,不必再下鍋烹調,它們是個性素樸的孩子,比較容易觀察養成的好壞。跟臭豆腐相處,可就要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炸過、碳烤過的外皮,雖說又酥又黃,看來令人垂涎三尺,但有時候這樣隆重的外表之下,盛裝的是腐敗的內在,是從化學藥劑或動物腐屍的頹廢環境裡大量產出的廉價品,它們會滲透腸胃,埋下不定時炸彈,但在爆炸之前,人們往往只會有它們美麗外表的印象。化學製成的臭豆腐特別白析,有種奇特的刺鼻味;動物腐屍泡製的臭豆腐特別黑,臭味酸腐,然而個人主觀認定並不能用作判別標準,而且老闆也不可能透露臭豆腐養成機密給客人聽,自己多瞧瞧,從嘗試中學習,就可以發現食物的內在性格。

經過多年摸索之後,對臭豆腐的觀感不再是越臭越好,凡事都不是單一價值,不能夠用淺陋的標準去認定其好壞、優劣、美醜與是非,但要每時每刻都謹記在心很難,某友聰明絕頂,遇到愛情卻盲目得很,將自己陷入泥淖中;偶爾我們也會因一時的貪嘴,吃下不良臭豆腐,事後嘴上的臭味卻怎樣也擦不掉,阻礙了往常精準的嗅覺,無法聞到真正的香味;有時候我們徹底相信了他人挑撥,被出賣之餘還不願接受自己的愚蠢,硬是把臭的說成香的,跟指鹿為馬沒什麼兩樣。

真正好的臭豆腐讓人齒頰留香,聞起來雖是臭的,但咀嚼過後會在口內轉化成清香,不會在臉上、嘴裡、衣服上留下揮之不去的臭味,風吹一吹就散去,輕輕鬆鬆,大約就是結交彼此信任的朋友那樣,想到了,相約見個面,盡興了,揮揮手說再見,沒有一點負擔。而且這樣的朋友不用太多,就能夠填實生活的空虛;也不需要光鮮亮麗或者背景顯赫,個性相適就足以調劑心靈,於是我們久久光顧一次臭豆腐店也不足為奇,因為上一次的美好經驗,還深深停留在腦海中。

那個雀躍的小男孩才說完「我最愛吃臭豆腐了」,立刻蹦蹦跳跳地走了,眼睛笑成一線。無須懷疑,他一定比我還懂得什麼是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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