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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救正妹〉
2012/05/21

 阿布說他認識了一位正妹,溫柔敦厚又善解人意;更棒的是,還有個配不上她的男友,對感情一向秉持著「一萬次的感動不如一次心動」的阿布,下定決心要解救心儀的正妹脫離苦海。

 「你怎麼知道她身在苦海?」我好奇地問。

 阿布答:「那男的無論外貌、職業、學歷、家世都不如我,讓正妹和這種人在一起實在是有違正義,她當然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能幸福,你想,和笨蛋在一起,人生還有什麼光明可言?」

 「那男的真有那麼糟?」

 「他超笨的啦,明明三流大學畢業,還好意思宣稱自己學有專精。更扯的是,那天我約他們情侶檔一起去逛街,他還不辭辛勞地開車接送,自己的工作差點趕不上,還能和我有說有笑,這人實在太蠢了,連她女朋友喜歡我都不知道吶,還傻傻付出那麼多」,阿布得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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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ay 19 Mon 2008 01:03
  • 密碼文章 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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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喜歡旅行的阿狗走遍大江南北之後,自以為什麼事情都見識過了,對自己的求知精神引以為傲。有一天來到猴山下,山下的老狗駐兵衛先生跟他說山上的猴子跟別處的猴子不一樣,他在那裡鎮守多年,就是為了防止有同類誤闖禁地,被潑猴傷害。阿狗原本也只是打算路經此地,沒打算停留,然而一路上聽見很多風聲鶴唳的傳聞,他有點不相信竟然有猴子是他沒見過的,他的好奇心被挑起,於是趁駐兵衛中午吃飯時間鼻子不靈敏的剎那溜了進去,駐兵衛從來沒發現帶肉的便當會成為他完美記錄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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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又一天,他帶著酸痛回來了,酸痛讓身體的存在顯得真實,相較之下,夢境裡的女孩,倒像山中薄霧那樣虛無飄渺了,他還是很討厭那頭痛欲裂、骨肉分崩的感覺,但是他更討厭輸。



「如果連活著都過不好,不被那女人笑死才怪。」他喃喃地說,ㄧ邊奮力滾動身體,想翻身下床。



拐杖倚在牆角,大致依照他的身長手長調整過了,幾步之遙,有如千里之遠,他想起古人說什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嘖!不該忘的都忘了,竟還想起古人教誨!」可能真的是才剛考完指考的緣故。



啞然失笑。



突然,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他定定聽著,用一種稍微扭曲的站姿面向窗外,輕闔上眼,他好奇嬰兒的哭聲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當生命來到人世間,要擁抱的是幸福還是苦難?他什麼都不知道?



母親已經站在他身後好一陣子了。



「那小嬰兒是在你車禍當晚出生的。」



噢,新生與死亡。



「我覺得你們還滿有緣,記得昨天你醒來之前,那孩子也曾啼哭過,雖然你的病房和那孩子相隔了好一段距離,就是可以聽見他的哭聲,而且和其他嬰兒的聲音不太一樣呢。他吵鬧,你沉默,像是強烈的對比。對了,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想起車禍前的一些事?」



「沒有。」



「那個替你叫救護車的老先生,我和你爸已經去謝過了。」



「喔。」



「心情不好啊?那還是別吵你,先回家去處理事情,有需要就打個電話給我。」



「我現在就想回家。」



「在醫院多休養幾天吧,醫生說還要觀察。」



「不要,這裡比我的腦筋還要空白。」



他說到這裡頓一頓,發現隔壁的嬰兒哭聲停了,他還想聽,覺得是極美的音響,那嬰兒的尖細嗓音帶有昨夜夢裡人的味道,但那不會是她,或者,真有可能是她。



「媽,你知道我的志願卡上填了哪些學校嗎?」



「不知道耶,你堅持要自己決定校系,我和你爸本想等到你繳完卡再問你的,誰知道……一點都不記得了嗎?那也只能等放榜了。」



「完全沒印象,不只志願卡,連我自己是怎樣的人都不記得了,我喜歡的活動、拿手的科目、愛說的話、愛吃的東西、家人的樣子,現在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我現在很‧生‧氣,氣自己是一個空殼。實在是不想重新來過,但我得重新塑造一個自己,所以我要回家。」



母親瞧見兒子緊握著拳頭。



幾日後,他在自家屋裡翻找遺失的記憶,偶然發現ㄧ本舊相簿,封面斑駁如風乾皮屑,碎落在掌上的細紙片盡是年歲的滄桑。他仔細地開啟,裡頭泛黃的黑白照片藏著深邃的故事,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驚訝著夢裡的女孩為何出現在這相簿中。



爸爸告訴他:「她曾是你曾祖父的情人。」



她原來是日據時代的小報記者,資質聰慧卻愛衝鋒陷陣、挖掘真相,常蟄伏於大官貴族宅邸附近搜集情報,用己身的光明來揭發社會黑暗,終於有天喪命在槍桿之下,一彈射入頭顱,腦漿四溢地倒在蟬鳴如雷的樹下,那是那年夏天鎮上最奪目的畫面,紅綠交織成死者微笑時的背景,據說她死的樣子非常迷人。



「還以為她是死有餘辜的八卦狗仔,誰知還小有來頭,說的什麼五百年的寂寞大概是唬我的,落落長的教訓大概也是瞎掰的」他摸摸下巴,「或許她在地府不是不甘寂寞吧,而是繼續著揭發弊端的工作,陰曹地府大概與地面上差不多黑?」



他愣愣地望著那一臉英氣的笑容,想起自己近日來的頹喪,有如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事實上,過去的都過去了,存在本身,不就是一直在創造新價值嗎?「她讓我回來,應該不是要我哭喪著臉過日子吧。她說得有道理,活著的寂寞跟死去的寂寞大概沒啥兩樣,但是唯有在活著的情況下才可能讓自己不寂寞。」



「喔,她一定是常讓地府快到手的客人跑了,才被閻王通緝,被迫逃亡,連到下面去了都一樣是個麻煩人物」,他突然覺得好笑,眉頭都開了。



生命有了另一個起點,應該要更努力把握,他為自己連日來的氣憤感到羞赧,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碰到傷口上未拆的繃帶,些微的痛楚不斷宣揚他活著的訊息,他想,失去的記憶找不回來就算了,該放下昨天的包袱了,因為他重新獲得了很多很多個,新的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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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夜晚總是來得輕輕巧巧,順道給他帶來了夢,夢裡走來一位女孩。



她慢慢接近,逐漸變大,有如吸了水的海綿。但光線在她背後,他看到的只是個越發膨脹的黑影,那人形黑影猶如颱風來襲前海邊洶湧的浪潮,帶有急撲而來的情勢,沈重的壓迫感幾乎成為巨型塑膠袋,套住每個細胞,令人無法呼吸,更無法逃離。他怯懦地轉身想逃,猛然起身,卻直挺挺摔到在地,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拉了回來。



「你為什麼要跑?」那女孩終於開口,幽幽然說。



他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本來是想幫你,但看你這麼畏縮的樣子,就改變主意了,除非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你那慌張無措的俊白小臉真是太可愛了,害我好想知道到底是我這張鬼臉嚇著了你,還是其他什麼雞毛蒜皮的小東西讓你皮皮剉,總之,你說得夠有趣,我再決定幫不幫你。」



他感覺她在笑,而且非常狂妄,似乎笑他不知今世是何世。再一想,對啊,自己的確是對現下的情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好像曾經來過幾次,到底是幾次?又到底是那裡?這裡有種奇特的味道,令他渾身不對勁,可以確定的是,絕對是他不會喜歡的地方……,一陣雞皮疙瘩快速布滿全身。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麼……我連這是那裡都不曉得。」



「哈哈,你別騙人了,這可是受害而死的人走的道路吶,無論是被揍死的、淹死的、燒死的、撞死的,或者被砍死的,都得走這一遭,唉呀!管你怎麼死的,反正殊途同歸啦,前面不遠處就是大名鼎鼎的地府。」女孩伸伸手臂,側身,指了個方向。



「不然我為何想聽你說話,來到這兒的人幾乎都帶著未完的恐懼,他們的臉會保持各種扭曲的形狀直到投胎為止。上次遇到個墜樓作家,他是在購物時神遊剛完成的作品,過度專注沒注意到搶劫犯,搶犯故意把他撞開以製造混亂,沒想到就這麼一撞,把人給撞飛出了窗外,額角碰地,所以下來的時候頭扁了一塊。更沒想到,後來來了個溺斃少女,是那作家的迷,說他那死前完成的作品一上市就暢銷,許多人為買一本,排了幾天幾夜的隊呢,結果,兩人黃泉相見,作家恨生不逢時,女孩嘆年少荒唐。你說,這些曲曲折折的人生,比他們那些同樣曲曲折折的悽慘面容好看多了吧。」



「你把別人的悲劇當有趣?」



「你是想說我沒有同情心嗎?都已經下地了吶!我也曾當過悲劇女主角耶?老兄,我可不是拿刀的劊子手啊,只不過是隻愛聽八卦的蒼蠅罷了。」



「你別多管閒事?」他不想持續同個話題太久,勉強想了個比較實際的問題。「說不定我靠一己之力就能夠找到來時路,或者走到地府,償完應付的債。」



「最好是,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如果每個下來的魂魄都找得到來時路,那地府跟超級市場有啥兩樣?人間不都沒死人了?殯儀館全都關門好啦!未免想得太美!別笑死人!再說,雖然地府離這兒不遠,路上難道沒有怨恨枉死的孤魂想找你麻煩?」她邊說,臉上微露邪邪的笑。



「嘿,對他們來說,你是最佳玩物,根本是個野鬼們夢眛以求的發洩工具。」



他不喜歡她此時表情,插嘴說:「可妳看來好很很,怎麻你沒淪落為玩物?妳可以,為何我就做不到?」



「你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笨蛋?還是天上掉下來的扭蛋?我有那麼輕易給他們蹂躪?讓他們像開扭蛋一樣打開我的肚子,等我的五臟內腑灑了一地,然後再讓他們粗魯地拼湊回去?我寧可當笨蛋也不要當扭蛋!」



「有沒有腳掌貼在臉上的例子,在你看過的慘狀裡?」他沒頭沒腦的問著。



「噗嗤」,她笑,「你當他們在拍手機廣告嗎?腳貼在臉上幹麻?打電話嗎?」



「有什麼好笑?」



「你知道,在這裡通常沒有什麼景象讓人笑得出來,對我來說,你算是天上掉下來的怪胚,勉強可算是個能解悶的禮物。」



「既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那妳可欠我個人情,可以告訴我妳自保的方法了吧。」



「嗯……好吧。」



「妳未免太不乾脆,難道我會反過來咬妳一口?」



「你能保證不會嗎?」她似笑非笑地說,「也對,你畢竟沒那能耐。」那個邪邪的笑再次爬回她白晰的臉龐。



× × ×



「我說故事。」



「地獄版一千零一夜?」



「怎麼,不相信?」



「妳以為我會相信牛頭馬面這些無心無肝的鬼怪會放棄追逐獵物的樂趣來聽妳胡扯瞎扯?妳以為我會相信滿坑滿谷的孤魂野鬼會聚在一起聽妳講唱說書?太蠢了吧,騙人也不是這種騙法。」



「寂寞的力量,大到你無法想像,那怕是神鬼妖魔。」



「妳又知道它們無聊了?孤獨了?它們會跑來妳跟前大喊『噢真是無聊透頂』?妳又不是它們親生的娘,何必來找妳哭訴?」



「對,我不是它們,『您』可以在這兒待個五百年看看,到時我再請『您』說說感想,要是受不住了,打個折扣也行,三百年如何?」她冷冷地,稍做停頓後繼續說:



「五百年寂寞會令人上癮,之後恐怕再也擺脫不了,你會在那無盡的旅程中,重覆傷害自己,靈魂和元氣會逐漸掏空,取而代之的是痛快的假象,於是你重覆著寂寞,就是在吞噬自己在下界的存在,最後連轉生投胎的機會都沒有,從逃避地獄之刑的那一刻開始,逃亡變成寂寞的開端,而寂寞是最最緩慢而無法反悔的極刑。到時候牛頭馬面都裝作沒看見你,你將後悔為何當初不把握一了百了的機會,那刀山油鍋割舌剜心又算得了什麼?直到整個魂魄散去,連牛頭馬面都看不見你了。逃亡的鬼魂,通常是眷戀前世的回憶,害怕地獄裡痛苦的折磨,但最後什麼也沒有,除了無盡的黑洞吞噬、折磨。」



「妳說得挺嚇人,自己不也是在逃避?還恐嚇我?未免太沒說服力了吧。」



「對我來說,活著的寂寞跟死了的寂寞差不了多少。」



「鬼扯懶蛋!」



「生命的輪迴只是寂寞以不同的形式重複出現,還不都是寂寞,跟地獄裡永恆的寂寞倒也沒太大差別。」



「妳真是超級大變態,把孤獨當飯吃,有那麼好吃喔,呸!妳以為妳是聖賢?可是妳天天說故事,難道不是為了填充寂寞造成的空缺?為了填補自己逐漸虛空的靈魂?」



「我說的都是些悲傷的故事,用來加深寂寞,用來加深其他孤魂野鬼的毒癮。」



「妳乾脆另外開一間地獄,妳這裡有不用準備刑具的刑罰,妳就是那主罰者,妳幹嘛那麼犯賤?早早投胎有什麼好可怕!」



「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聽過半件快樂的事,我的世界用鮮血蒙蔽我的雙眼,用哭號刺激我的耳朵,我踩著別人的屍塊前進,腐臭的屍水透過鞋襪浸濕腳底,我自己也跟著從腳底發腐到了頭頂,心臟輕易就可以擰出陰狠的詭計,全身血管藏滿毒針,嘴巴一張開就散出損人的黃綠色煙霧,壞透了的身體是為了去感染下一個無知的生命,我的牙被腐蝕成尖銳錐狀,唯有齧咬別人的快樂,才能得到安慰。」



「變態變態!」



「你終於搞清楚狀況了,說起來也不過是個為糊口飯吃的狗仔記者,猙獰世界養育了一個猙獰的我,最後我竟然是拿著DV躲在樹上監視我的獵物的時候,為了一顆蘋果摔落而死。多麼鮮紅的蘋果啊,比我頭顱破裂時迸發的髒血,不知要神聖多少倍。」



「妳的故事……然後呢?」



「不行,你正吸食我製造的,名叫寂寞的毒,你該回去了。」



「我沒死嗎?不然怎麼能回去?為什麼我會來這一遭?為什麼……」



「誰又知道那顆蘋果為何會出現在那裡見證死亡呢?」話一說完,她突然推他一把,一個踉蹌,天旋地轉。



醒來,進入眼簾的,依舊是那面白色天花板,白色窗簾。起風了,吹入一室陽光,和滿鼻子人間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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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26

2006/12/15修改

1



他第一次感覺到,睜開眼睛竟會如此吃力,仿若化身為深海中的鮟康,一輩子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打著小小燈籠,尋找著沒有方向的方向,而那微弱黯淡的光芒,連照亮自己都不夠。如今,這隻雙眼退化的魚,正異常努力地迎接陽光,因為全身都無法動彈──他把氣力全用在睜眼上了。



眩目的光線在窄小的空間裡流竄,他不知道這個白色的、充滿奇怪氣味的地方是那裡。窗縫未關緊,煦煦和風吹得同是白色的簾子不斷舞動,身旁矮櫃上有個敞開的塑膠袋,傳統市場用的那種紅白條紋袋子,幾粒冒出來的碩大水梨像是瞪著他的巨大眼睛,帶點嘲笑的意味,讓他心裡很不舒服,連帶四肢也隱隱約約疼痛起來。



這是哪裡?



其實這場景他是見過的,無論電視上、真實生活,他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答案來解釋他所有懷疑。他不相信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並且以一個無法動彈的狀態。但是此刻,他腦中有的,僅是一片被白色顏料塗滿的空間,比眼前這白色房間更為慘淡。難道是巨大閃光燈打到一半時間暫停了嗎?還是剛經歷外星人綁架事件?是噁心濕爛的蠕蟲形怪物?還是頭大身體小穿緊身衣的智慧品種?



他胡思亂想,似乎透過這種方式,腦子可以不再空白下去。但對於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的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房間依舊是慘白ㄧ片,直到一位身材細瘦的婦女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你終於醒了,這兩天來你一點動靜也沒有,真教人擔心死了!」她語氣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捧住兩頰,泛紅的眼眶透露出等待已久的喜悅,但單方面的情緒波瀾,並沒有改善已經僵硬許久的氣氛。



「你……是誰?這裡是那裡?……還有……我,是誰?」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幾個問題,突然就累了,把臉別向窗戶,瞇起眼,不準備迎接所有答案。



(為何我有這樣的反應?我原本就不愛問問題嗎?或者是害怕聽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一切?)



他在心中評估著自己的一舉ㄧ動,用一個從自己身體裡抽離出來的、無法接納世界的心靈來審視自己,卻看到愁慘的臉龐融化在白色的茫漠裡,不斷下沉,彷彿就要消失。



在完全空白的腦海中,塗上記憶的顏色,竟是如此……困難……。



「……算了,你先休息吧,有什麼需要隨時Call人幫忙,按鈕就在床邊,紅色圓型的那個。」婦女斂起失望的面容,說罷,掩門離去。



× × ×



當晚,他再度醒來,看到的仍舊是白色的房間和白色的印象,可以確定的是,這次眼皮輕盈許多,心情也沒那麼沉重。緩緩地動動四肢,疼痛還未消失,但也並不惱人,於是把手從多次洗滌而稍帶米黃的白色棉被中伸出,端詳起來。



同時,房外傳來一陣細細窣窣的耳語。



他沒有忽略那些寶貴訊息,一邊凝視著自己夾著暗紅的、黑色污垢的指甲縫,一邊想著:「這是我的手嗎?那怪顏色是什麼東西?」他看著掌心的同時,想,房外的人語持續傳來。



「醫生啊,我兒子好像不認得我了……,他的腦子是不是傷到了……。」這是日間那婦女的聲音。「因為他撞到了頭部,這是輕微腦震盪的症狀之一,再觀察幾天看看,要是沒有嚴重暈眩、嘔吐現象,表示恢復情況不錯,給他時間,忘掉的會慢慢想起來……有狀況再通知我,我還有別的病人,失陪。」一位語氣尖銳,說話冷酷的男子,連珠砲似地把該說的說完,然後是一陣硬底皮鞋咔嗒咔嗒的、漸行漸遠的聲音,那位婦女口裡稱呼的醫生,走開了。



「我撞到頭?」



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脖子以上的部份,他發現繃帶十字形交叉綑綁著,外面套著彈性網,不禁失笑,他是學校急救社的社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倒還記得),經常示範各式包紮法給小學生看,沒料到現下自己頭上就是個最真實而典型的範本,被包紮了不知多久的自己卻沒有馬上發現。



「可是……應該不是單純撞到頭吧,不然為何全身都痠痛?我腦震盪?那個女的是我媽?」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但那上面只有一片白,沒有任何答案。



再度將自己的手掌舉到眼前,「那污垢是血漬吧,是混合優碘的血漬吧?」身體的疼痛正告訴他肉身無大恙,失去的,不過是……過去的一點時間、一些記憶罷了。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失落的過去該不會太多,但有個問題是:



「我幾歲了?我到底是幹麻的?」



在災難碰撞的電光石火間,時間之流,被硬生生切斷了。



那婦女,噢不,應該說是他的母親,嘎──地推開門,動作輕柔如夜盜的偷兒,其實僅為防床上的他受到驚擾,她不曉得他已聽見廊上的交談,還在思忖著該如何開啟話題。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他直接而肯定地要求。



這突兀之舉著實讓躡起手足忙著掩門的母親嚇一大跳,靜寂的空間反覆搖盪起少年的聲音,輕撫著她的背脊,那是母親期待多麼久的聲音啊。她放下握著門把的手指,深吸一口氣,回頭,視線接上他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兩人對看,他的眼神迅捷地伸出爪子,緊緊揪住她的心。



而後,做父親的接著進了病房,只不過被問了句「你是誰」,馬上閃躲到門外偷偷拭淚去了,男人嘛,總怕被人看見軟弱的一面,尤其在自己兒子面前。



「你還記得那些事?」母親小心翼翼問著。



「不知道,你說給我聽吧,這樣比較簡單。」他壓低嗓音,假裝無所謂,目光隨意漂移,以避開母親的眼神,他不忍看別人難過的表情。是他個性本然如此嗎?亦或事故之後的改變?他無法確定。他無法確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乾脆順其自然吧,當作一場拼圖遊戲,撿一片拼一片,輪廓終究會出來。



「你出了車禍,真的是嚇死人了,接到醫院來電時,我差點要昏倒!然後還以為是那裡來的詐騙電話!實在是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啊!怎麼會這樣啊!」



「噢,是車禍啊,是誰撞我?」



「是你騎車撞上了別人。」



「怎麼可能是我撞……」,明知腦中一點印象也沒有,卻直覺地把自己當成受害者了,脫口而出的話不禁讓他心虛起來,「偽君子!」他想。



「那老人家好險只是輕微擦傷,還幫你攔了輛吉普車送你到醫院。」母親的口氣似充滿感激。



「噢,為何不叫救護車就好?」



「在省道上,木瓜溪橋上,你知道,就是D校學生經常出事的路段,在那裡等救護車來都不知道民國幾年哩,好在那臺吉普車駕駛願意搭載,他不介意你滿身的血呢,看來也是個好人。」



「我從來不走那條路,去那裡幹麻?」



「你騎機車去繳交志願卡,你同學叫悟空的啊,就騎在你後面,目睹一切,他當時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那老人家迅速判斷,說不定……」,母親嘆了口氣,繼續說:「你爸爸去現場看過了,一灘血還留在地上吶,到現在一想起那紅色的印子,還是吃不下飯,真是心有餘悸。」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此時他才好好打量坐在床邊金屬椅子上的婦女,「這就是我的媽媽啊」,他思忖著,熟悉感油然而生,也許除了腦袋,身體的其他部份並沒有把感覺忘掉。



「反正我全都不記得啦,悟空……哦!我想起來了……對了,除了悟空,別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別把車禍的事在外人前面多嘴……。」他不由自主地絮叨起來。



(我是個孤僻獨斷的人嗎?)



他反射般地皺眉,嘟嘴,這些小動作盡看在母親眼裡,她了解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他,腦筋正忙碌運轉著,像經久不用的儀器,總是有錯亂失序的小狀況,只要等待,機器熱了就會流暢,他也會拾回遺失的記憶,做為母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照顧,就是充分的等待。



「你還想說什麼嗎?」她不假期待地問著。



「沒有,沒什麼……。」他如她所猜想地結束話題,又回到無所謂的樣子,他沒發覺,焦慮兩個字早就己寫在臉上了,寫在他微漾慘白的年少的臉上,其實他還想問,家中除了父母,還有誰?家裡到底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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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9)



為了因應國家教育體制的進步,我在班上設立了「打人股長」,「打人股長」是活動教鞭,是專門打人的股長,為了保護各科老師的寶貴身體為了管教學生而受到損害,更避免他們受到莫須有的體罰罪名而毀譽一旦,作為導師,我覺得這樣的股長值得推廣,對班級秩序也有正向積極的助益。再說,看打人股長打人,誰都會有鼓掌的衝動吧, 何樂而不為?



2006年年底,台灣成為全球第109個通過「禁止體罰」法案的國家,但是大概是數一數二可以沒有經過教育部先提出相關配套措施,就先通過的耶,大概台灣人做事情特別有效率吧,立委先通過了再說,反正幾個月內教育部自己去想辦法,我們當老師的也要自己想辦法,學生也要自己想辦法,當然用屁眼想都知道,好學生和壞學生想的是不一樣的辦法。於是,2006年底,我的辦法就是設立了「打人股長」。



好學生打不了人,壞學生只想打人;老師不能打壞學生,壞學生可以打好學生。按照這樣的邏輯,「打人股長」的選才標準,就是要懂得打人,而且打人要有氣勢,要讓好學生乖乖唸書不要東想西想,這樣學校的升學率才會提升,好學生用功了,老師的飯碗保住了,壞學生也不覺得學校無趣了,一舉好多得,我一定要推廣這個超讚的唉弟兒。



老師不能體罰,這個法規真不知道造福了多少身心疲乏的教師啊,諸位有所不知,根據作用反作用原理,一枝藤條打在學生屁股上,用了多少力氣就會以同樣力量反應在老師的手臂上,所謂打在你身、痛在師心,想想一個班級有多少學生,一個學生要打多少下,學生要是痛的是屁股還不打緊,老師的手可是吃飯工具哪,不少老師就是因為狠下心來管教學生,搞得雙手提早報廢,還要冒著被告的危險,我這種怕惹事所以學生再怎麼違反常規都不曾打過他們的老師,看了前輩們的下場,實在是有些不忍心。



所以啦,反體罰除了讓老師可以不用花力氣制止過動的學生,也可以讓老師保護寶貴的嗓門,不用罵人之後,教書三十年聲音仍如黃鶯出谷,婉轉動人,早年的教師們操個五年十年聲帶不是長繭發炎就是沙啞燒聲,真是虧大了,晚生幾年多好啊,是吧。



以後,我只要拎個課本去上課,籠絡黑道學生,或者跟班上的大頭人物當好朋友,只要不讓他們中輟就好了,不然我的「打人股長」會懸缺無人遞補。說到打人股長,班上大部分那些乖乖牌,根本無法適任,叫他們管管秩序,都只會記記名字,老師到最後還不是得自己出馬,他們還是唸書就夠了,打人的事情他們還太嫩,還是得靠大哥才行啊。



上課時有人不乖,叫打人股長拖出去揍;考試時退步的,叫打人股長拖出去打;整個班上只有兩個人不受打人股長管教,一個是我,一個是打人股長。打人股長不值勤的時間,就是睡覺看電視吃零食看漫畫,教室的圖書間要改成打人股長專屬辦公、休息室,他們不需要上課,只要隨時待命:督學來的時候出現在教室;考試的時候把考卷空格填滿;新學期記得繳繳學費(他要找誰代繳不關老師的事),聽到老師說「拖出去打」,馬上現身值勤就可以了。



我可以保證他如期畢業,他可以保證我不受體罰法規的牽制。總之我沒有處罰或體罰任何人,那些都是打人股長幹的。



在教育部、立法院、全國教師會、全國家長會都還沒有想到完整配套措施的時候,還是聽我的吧,「打人股長」真的太好用了,不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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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是全球第一 校園零體罰立法 連罰站都不行〉

(中時電子報:2006/12/13 04:09 記者: 高有智、曾薏蘋/台北報導)



 蛙跳、罰站、罰蹲等體罰趕出校園!立法院昨天三讀通過教育基本法的「禁止體罰條款」修法,首度明文訂定禁止體罰,國家應保障學生學習權、受教育權、身體自主權及人格發展權,使學生不受任何體罰造成身心侵害。

 修正案也明載,若違反禁止體罰規範,政府應依法提供當事人或其法定代理人有效及公平救濟管道。



〈學生如受罰 應可申請國賠〉

 雖然條文沒有增列「賠償」文字,但提案立委管碧玲表示,學生若受學校或行政機關不當或不法侵害,以國家賠償法、民法或其他法令規定,有獲得賠償的權利。

 教育部也說,憲法已有一般性宣示國家對公務員或機關對人民的權利造成損害應負賠償責任並提供救濟管道,包括損害賠償,實務上也有管教不當行為請求國賠的案例。

 立法院昨天也通過附帶決議,教育部應與全國教師會在六個月內研擬完成「學校訂定教師輔導與管教學生辦法注意事項」,督促縣市政府完成訂定相關規定,使基層教師有明確可循的處理原則,避免基層教師因管教學生動輒得咎、無所適從,甚至改採消極輔導,多數學生未蒙其利卻受其害。

 管碧玲指出,此次修法僅是一個開始,未來還有國民教育法、教師法及民法等法令的配套及相關輔導、宣導措施,才能完備,同時學習無須體罰方法,真正落實零體罰立法的意義。



〈訂配套措施 教師有法可循〉

 管碧玲說,目前全世界已有十六個國家立法全面禁止體罰,立法禁止校園體罰有一○八個,台灣三讀通過校園禁止體罰,是第一○九個立法的國家,雖然立法腳步有點慢,但終於趕上了。

 她強調,此次修法的具體成果與意義不僅止體罰而已,更是首次彰顯學生身體自主權及人格發展權,代表台灣教育的人權價值,同時明確規範國家責任。

 體罰的明確定義為何?教育部官員說,歐美先進國家都禁止對學生造成身體疼痛或極度疲勞,青蛙跳、長時間罰站、罰蹲、拱橋等都是蓄意造成學生身心傷害,都可被視為體罰的樣態。但如何認定,仍要由各校教評會依個案情境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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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他帶著酸痛回到世界,酸痛讓身體的存在顯得真實,相較之下,夢境裡的女孩,倒像山中薄霧那樣虛無飄渺了,他還是很討厭那頭痛欲裂、骨肉撕裂的感覺,但是他更討厭輸。



「如果連活著都過不好,不被那女人笑死才怪。」他喃喃地說,ㄧ邊奮力滾動身體,想翻身下床。



有副拐杖倚在牆角,已經大致依照他的身長手長調整好,幾步之遙,有如千里之遠,他想起古人說什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他什麼都忘了,竟還想起古人教誨,可能真的是才剛考完指考的緣故。



啞然失笑。



突然間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他定定聽著,用一種稍微扭曲的站姿面向窗外,輕闔上眼,他好奇嬰兒的哭聲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當生命來到人世間,要擁抱的是幸福還是苦難?他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要再給我ㄧ次機會?」他忍不住開始高速運轉著腦袋,絲毫沒有發現母親已經站在他身後好一陣子了。



「感覺好一點了嗎?」



「還好。」



「肚子餓了嗎?」



「還好。」



「有沒有想起車禍前的一些事情?」



「沒有。」



「那個替你叫救護車的老先生,我和你爸已經去謝過了。」



「喔。」



「心情不好啊?那我還是別吵你,先回家去處理事情,有需要就打電話。」



「我現在就想回家。」



「在醫院多休養幾天吧,醫生說還要觀察。」



「不要,這裡比我的腦筋還要空白。」



他說到這裡頓一頓,發現隔壁的嬰兒哭聲停了,他還想聽,覺得是極美的音響,那嬰兒的尖細嗓音帶有昨夜夢裡人的味道,但那不會是她,他知道。



「媽,你知道我的志願卡上填了哪些學校嗎?」



「不知道耶,你堅持要自己決定校系,我和你爸本想等到你繳完卡在問你的,誰知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完全沒印象,不只志願卡,連我自己是怎樣的人都不記得了,我喜歡的活動、拿手的科目、愛說的話、愛吃的東西、家人的樣子,現在是一點概念也沒有,我現在很‧生‧氣,氣自己是一個空殼。也許我得重新來過,我得重新塑造一個自己,所以我要回家。」



母親低下頭,瞧見兒子緊握著拳頭。



幾日後,他在自家屋裡翻找遺失的記憶,偶然發現ㄧ本舊相簿,封面斑駁如風乾皮屑,碎落在掌上的細紙片盡是年歲的滄桑。他仔細地開啟,裡頭泛黃的黑白照片藏著深邃的故事,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驚訝著夢裡的女孩為何出現在這相簿中。



爸爸告訴他:「那是你曾祖父的妹妹。」



她原來是日據時代的小報記者,資質聰慧卻愛衝鋒陷陣、挖掘真相,常蟄伏於大官貴族宅邸附近搜集情報,用己身的光明來揭發社會黑暗,終於有天喪命在槍桿之下,一彈射入頭顱,腦漿四溢倒在蟬鳴的樹下,那是那年夏天鎮上最奪目的畫面,紅色綠色交織成死者微笑時的背景,據說她死的樣子依舊迷人。



「我以為她是死有餘辜的八卦狗仔,誰知現在還得稱她為老祖宗,她說的什麼五百年的寂寞大概是唬我的,落落長的教訓大概也是瞎掰的」他摸摸下巴,「或許她在地府不是不甘寂寞吧,而是繼續著揭發弊端的工作,陰曹地府大概比地面上還要黑暗數百倍?」



他愣愣地望著那一臉英氣的笑容,想起自己近日來的頹喪,有如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一般,事實上過去的都過去了,當下的存在不是一直在創造新的價值嗎?「她讓我回來,應該不是要我悲嘆過去不重來吧。她說得有道理,活著的寂寞跟死去的寂寞大概沒啥兩樣,但是唯有在活著的情況下可能讓自己不寂寞。」



「喔,她ㄧ定是常讓地府快到手的客人跑了,才被閻王通緝,被迫逃亡,被抓到可也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吧」,他笑得眉頭都開了。



生命有了另一個起點,應該要更努力把握,他為自己多日來的氣憤感到羞赧,不好意思的摸摸頭,碰到傷口上未拆的繃帶,些微的痛楚不斷宣揚他活著的訊息,他想,失去的記憶找不回來就算了,該放下昨天的包袱了,因為他重新獲得了很多很多個,新的明天。



(完,2006/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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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總是來得輕輕巧巧,順道給他帶來了夢,夢裡走來一位女孩。



她慢慢接近,身影逐漸變大,但光線在她背後,他看到的只是個越發膨脹的黑影,那人形黑影猶如颱風來襲前海邊洶湧的浪潮,帶有急撲而來的情勢,沈重的壓迫感讓黑影似乎成為實體,令人無法呼吸,更無法逃離。他怯懦地轉身想逃,猛然起身,卻直挺挺摔到在地。



「你為什麼要跑?」那女孩終於開口,幽幽然說。



他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本來是想幫你,但看你這麼畏縮的樣子,我改變主意了,除非你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如果我覺得你說得夠有趣,我才幫你。」



他感覺她在笑,似乎笑他不知今世是何世。再一想,對啊,他的確是對現下的情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好像來到了一個曾經來過不只一次的地方,而且是他不太喜歡的地方……,一陣雞皮疙瘩快速布滿全身。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麼……我連這是那裡都不曉得。」



「哈哈,你別騙人了,這可是受害而死的人走的道路吶,反正殊途同歸啦,前面不遠處就是大名鼎鼎的地府耶。」女孩不以為然地指了個方向。



「不然我為何想聽你說話,來到這兒的人幾乎都帶著未完的恐懼,他們的臉會保持各種扭曲的形狀直到投胎為止。上次遇到個墜樓作家,他是在購物時神遊剛完成的作品,過度專注沒注意到搶劫犯,那搶犯故意把他撞開以製造混亂,沒想到就這麼一撞,把人給撞飛出窗外,額角碰地,所以下來的時候頭扁了一塊。更沒想到後來又來位溺斃少女,是那作家的迷,說他那死前完成的作品一上市就暢銷,許多人為買一本,排了幾天幾夜的隊呢。你說,這些曲曲折折的人生,比他們那些同樣曲曲折折的悽慘面容好看多了吧。」



「你……把別人的悲劇當有趣?」



「你想說我沒有同情心嗎?都已經下地了你以為我不曾當過悲劇女主角?老兄,我並不是拿刀的劊子手啊,只不過是喜歡聽故事罷了。」



「你怎麼確定我一定得靠你幫忙?」他不想持續同個話題太久,勉強想了個比較實際的問題。「說不定我靠一己之力就能夠找到來時路,或者走到地府,償完應付的債。」



「最好是,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如果每個下來的魂魄都找得到回頭路,那地府還存在幹麻?人間不都沒死人了?殯儀館全都關門好啦!你未免想得太美,別笑死人!再說,雖然地府離這不遠,路上難道沒有怨恨枉死的孤魂想找你麻煩?」她邊說,臉上微露邪邪的笑。



「嘿,對他們來說,你是最佳玩物,根本是個野鬼們夢眛以求的發洩工具。」



他不喜歡她此時表情,插嘴說:「可妳看來好很很,怎麻你沒淪落為玩物?妳可以,為何我就做不到?」



「你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笨蛋?還是天上掉下來的扭蛋?我有那麼輕易給他們蹂躪?讓他們像開扭蛋一樣打開我的肚子,等我的五臟內腑灑了一地,然後再讓他們粗魯的拼湊回去?我寧可當笨蛋也不要當扭蛋!」



「有沒有腳掌貼在臉上的例子,在你看過的慘狀裡?」他沒頭沒腦的問著。



「噗嗤」,她笑,「你當他們在拍手機廣告?腳貼在臉上幹麻?打電話嗎?」



「有什麼好笑?」



「你知道,在這裡通常沒有什麼景象讓人笑得出來,對我來說,你算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既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那妳可欠我個人情,可以告訴我妳自保的方法了吧。」



「嗯……好吧。」



「妳未免太不乾脆,難道我會反過來咬妳一口?」



「你能保證不會嗎?」她似笑非笑地說,「也對,你畢竟沒那能耐。」那個邪邪的笑再次爬回她白晰的臉龐。



× × ×



「我說故事。」



「地獄版一千零一夜?」



「怎麼,不相信?」



「妳以為我會相信牛頭馬面這些無心無肝的鬼怪會放棄追逐獵物的樂趣來聽妳瞎扯?妳以為我會相信滿坑滿谷的孤魂野鬼會聚在一起聽妳說書?太蠢了吧,騙小孩也不是這種騙法。」



「寂寞的力量,大到你無法想像,那怕是神鬼妖魔。」



「妳又知道它們無聊了?孤獨了?它們會跑來妳跟前大喊噢真是無聊透頂?妳又知道什麼?」



「對,我不是它們,『您』可以在這待個五百年看看,到時我再請『您』說說感想,要是受不住了,打個折扣也行,三百年如何?」她冷冷地繼續說:



「五百年寂寞會令人上癮,之後恐怕再也擺脫不了,你會在那無盡的旅程中,重覆傷害自己,靈魂和元氣會逐漸掏空,取而代之的是痛快的假象,於是你重覆著寂寞,就是在吞噬自己在下界的存在,最後連轉生投胎的機會都沒有,從逃避地獄之刑的那一刻開始,逃亡變成寂寞的開端,而寂寞是最最緩慢而無法反悔的極刑。到時候牛頭馬面都裝作沒看見你,你將後悔為何當初不把握一了百了的機會,那刀山油鍋割舌剜心又算得了什麼?直到整個魂魄散去,連牛頭馬面都看不見你了。逃亡的鬼魂,通常是眷戀前世的回憶,害怕地獄裡痛苦的折磨,但最後什麼也沒有,除了無盡折磨。」



「妳恐嚇我,自己不也是在逃避?未免太沒說服力。」



「對我來說,活著的寂寞跟死了的寂寞一樣痛苦。」



「鬼扯懶蛋!」



「生命的輪迴只是寂寞以不同的形式重複出現,還不都是寂寞,跟地獄裡永恆的寂寞倒也沒太大差別。」



「妳真是超級大怪胎,把孤獨當飯吃,有那麼好吃喔,呸!妳以為妳是耐得住寂寞的聖人?可是妳天天說故事,難道不是在填充寂寞造成的空缺?」



「我說的都是些悲傷的故事,用來加深寂寞,用來加深其他孤魂野鬼的毒癮。」



「妳乾脆另外開一間地獄,妳這裡有不用準備刑具的刑罰,妳就是那主罰者,妳幹嘛那麼犯賤?早早投胎有什麼好可怕!」



「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聽過半件快樂的事,我的世界用鮮血蒙蔽我的雙眼,用哭號刺激我的耳朵,我踩著別人的屍塊前進,腐臭的屍水透過鞋襪浸濕腳底,我自己跟著從腳底發腐到了頭頂,心臟擠出陰狠的詭計,全身血管藏滿毒針,嘴巴一張開就散出黃綠色煙霧,壞透了的身體是為了去感染下一個無知的生命,我的牙被腐蝕成尖銳錐狀,唯有齧咬別人的快樂,才能得到安慰。」



「怪胎!」



「你終於搞清楚狀況了,猙獰世界養育了一個猙獰的我,最後我竟然是拿著DV躲在樹上監視我的獵物的時候,為了一顆蘋果摔落而死。多麼鮮紅的蘋果啊,比我頭顱破裂時迸發的髒血,不知要神聖多少倍。」



「妳的故事……可不可以繼續說下去?」



「不行,你正掉入我寂寞的毒癮中,你該回去了。」



「我沒死嗎?那為什麼我會來這一遭?」



「誰知道那顆蘋果為何會出現在那裡呢?」話一說完,她突然推他一把,一個踉蹌,天旋地轉。



醒來,進入眼簾的,依舊是那面白天花板,白色窗簾。起風了,吹入一室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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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感覺到,睜開眼睛竟會如此吃力。仿若化身為深海中的鮟康,一輩子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打著小小燈籠,連照亮自己都不夠。這種雙眼退化的魚類,如今正努力迎接陽光,全身無法動彈,因為他把氣力全用在睜眼上了。



眩目的光線在窄小空間流竄,他不知這個白色的、充滿奇怪氣味的地方是那裡。窗縫未關緊,和風吹得同樣是白色的簾子不斷舞動,身旁矮櫃上有個敞開的塑膠袋,傳統市場用的那種紅白條紋袋子,幾粒跑出來的碩大水梨像在瞪著他,他感覺很不舒服,連帶四肢也隱隱約約疼痛起來。



這是哪裡?



其實這場景他是見過的,無論電視上、真實生活,他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答案來解釋他所有懷疑。他不相信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並且以一個無法動彈的狀態。但是此刻他的腦中,有的僅是一片白色,比眼前這白色房間更為慘淡,難道是巨大閃光燈打到一半時間暫停了嗎?還是剛經歷外星人綁架事件?



他胡思亂想,似乎以這種方式,腦子可以不再空白下去。但對於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的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房間裡依舊是慘白ㄧ片,直到一位身材細瘦的婦女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你終於醒了,這兩天來你一點動靜也沒有,真教人擔心死了!」她語氣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捧住下巴,泛紅的眼眶透露出等待已久的喜悅,但對於僵硬許久的空氣毫無改善。



「你……是誰?這裡是那裡?……還有……我,是誰?」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幾個問題,突然就累了,把臉別向窗戶,瞇起眼,不準備迎接所有答案。



為何他有這樣的反應?他原本就不愛問問題嗎?或者是害怕聽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一切?他在心中評估著自己的一舉ㄧ動,用一個從自己身體裡抽離出來的、無法接納世界的心靈來審視自己,卻看到慘白的臉龐融化在白色的茫然背景裡,不斷下沉。



在完全空白的腦海中,塗上記憶的顏料,竟是如此……困難……。



「……算了,你先休息吧,有什麼需要隨時Call人幫忙,按鈕就在床邊,紅色圓型的那個。」婦女斂起驚訝且帶著失望的面容,說罷,掩門離去。



× × ×



當晚,他再度醒來,看到的仍舊是白色房間,可以確定的是,這次他的眼皮輕盈許多,心情也沒那麼沉重。他緩緩地動動四肢,疼痛還未消失但也並不惱人,於是把手從多次洗滌而已稍呈米色的白色棉被中伸出,開始端詳起來。



同時,房外傳來一陣細細窣窣的耳語。



他沒有忽略那些寶貴訊息,ㄧ邊端詳著自己夾著暗紅的、黑色污垢的指甲縫:「這是我的手嗎?那怪顏色是什麼東西?」他看著掌心,想著,傾聽著。



「醫生啊,我兒子好像不認得我了……,他的腦子是不是傷到了……。」這是那個婦女的聲音。「因為他撞到了頭部,這是輕微腦震盪的症狀之一,再觀察幾天看看,要是沒有嚴重暈眩、嘔吐現象,表示恢復情況不錯,給他時間,忘掉的會慢慢想起來……有狀況再通知我,我還有別的病人,失陪。」一位語氣尖銳,說話急促的男子,連珠砲似地把該說的說完,然後是硬皮鞋咔嗒咔嗒漸行漸遠的聲音,那位婦女所稱呼的醫生,走開了。



「我撞到頭?」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份,繃帶十字形交叉綑綁著,外面套著彈性網,不禁無奈的泛起笑意,他是學校急救社的社員,經常示範各式包紮法,沒料到現下自己頭上就是個最真實的範本,而被包紮的自己卻沒有馬上發現。



「可是……應該不是單純撞到頭吧,不然為何全身都痠痛?我腦震盪?那個女的是我媽?」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但那上面只有一片白,沒有任何答案。



他再度將自己的手掌舉到眼前,「那污垢是血漬吧,是混合優碘的血漬吧?」身體的疼痛正告訴他肉身無大恙,失去的,不過是……過去的一點時間、一些記憶而已。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失落的過去該不會太多,但有個問題是:



「我幾歲了?」在災難碰撞的電光石火間,他覺得時間之流,被硬生生切斷了。



那婦女,噢不,應該說是他的母親,嘎地推開門,動作輕柔如夜盜的偷兒怕被人發現,其實僅為防床上的他受到驚擾,她不曉得他已聽見廊上的交談,還在思忖該如何開啟話題。



「把我的一切告訴我,好嗎?」他直接而肯定地要求。



這突兀之舉著實讓躡起手足忙著掩門的母親嚇一大跳,靜寂的空間反覆搖盪起少年的聲音,那是母親期待多麼久的聲音啊。她放下握著門把的手指,深吸一口氣,回頭,視線接上他明亮而清澈的眼眸,他們對看,他的眼神彷彿伸出爪子,緊緊揪住她的心。



而後,爸爸進了病房,只消被問了句「你是誰」,就馬上閃躲到門外偷偷拭淚,為人父的總怕被人看見軟弱的一面,尤其當那人是自己兒子的時候。



「你還記得那些事情?」母親小心翼翼問著。



「不知道,你說給我聽吧,這樣比較簡單。」他壓低嗓音,假裝無所謂,目光隨意漂移,這次他避免與母親相接,他不忍看別人難過的表情。是他個性本然如此嗎?亦或事故之後的改變?他無法確定。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好人壞人,乾脆順其自然吧,當作一場拼圖遊戲,撿一片拼一片,輪廓終究會出來。



「你出了車禍。」



「噢,是車禍啊,是誰撞我?」



「是你騎車撞上了別人。」



「怎麼可能是我撞到!……算了……。」明知腦中一點印象也沒有,卻直覺地把自己當成受害者,脫口而出的話讓他不禁心虛起來,偽君子!他想。



「那老人家好險只是輕微擦傷,還幫你攔了輛吉普車送你到醫院。」母親的口氣似充滿感激。



「噢,在那裡?為何不叫救護車?」



「在省道上,木瓜溪橋上,你知道,就是D校學生經常出事的路段。」



「我從來不走那條路,去那裡幹麻?」他又在編造自己的圓滿形象了,心中啐唾自己,表面上佯裝自己能掌握一切訊息的樣子。



「你去繳交志願卡,你同學叫悟空的啊,就騎在你後面,目睹一切,他當時嚇得手足無措,要不是那老人家迅速判斷,說不定……」,母親嘆了口氣,繼續說:「你爸爸去現場看過了,一灘血還留在地上吶,到現在一想起那紅色的印子,還吃不下飯,真教人擔心。」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此時他才好好打量坐在床邊金屬椅子上的婦女,這就是我的媽媽啊,他想,有種熟悉感油然而生,也許除了腦袋,身體的其他部份並沒有把感覺遺忘掉。



「這些我全沒印象,悟空……我記得他,嗯對了,除了悟空,別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我只讓家人知道。」他不由自主地說。



為什麼只讓家人知道?我家還有誰?我是個孤僻獨斷的人嗎?他反射般地皺眉,嘟嘴,這些小動作盡看在母親眼裡,她了解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兒子,腦筋正忙碌運轉著,像經久不用的儀器,總是有錯亂失序的小狀況,只要等待,機器熱了就會流暢,他也會拾回遺失的記憶,做為母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照顧,就是充分的時間。



「你還想說什麼嗎?」她不假期待的問著。



「沒有,沒什麼……。」他如她所猜想地結束話題,又回到無所謂的樣子,他沒發覺,焦慮兩個字早就己寫在臉上了,寫在他微漾慘白的年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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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青蛙〉只是小小的寓言

實際上包含了我近來的許多想法

有人說很難看得懂,我可以理解

可我也不想多作解釋

就像我常常看不懂村上、昆德拉、馬奎斯、奈波爾

那又怎麼樣,又不會因而少塊肉

寓言的內容請各自表述(前提是有看了)

寓言的主角選青蛙的原因有二

其一,下筆的前一刻和友人聊到人的肥肚皮像青蛙

其二,看月亮的動物,直覺就是青蛙,小學學的一首兒歌是這樣唱的:

   〈月兒好〉

   月兒好 月兒好 照在池塘上

   池邊青蛙 哇哇叫 哇哇叫

   說是月色好

   天空高 月色好 天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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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蛙抬頭看天,對大青蛙說:「月亮又大又美,我一直想上去瞧瞧。」



「你沒去玩過?」大青蛙有點訝異。



「為什麼一定得去過?我雖然想去,但機會還沒到啊,每次一想到要去,就開始眷戀地球。」小青蛙說。



「你應該積極一點,更應該主動爭取哪些門票,太空船雖然天天開,你卻不是永遠都有時間空等。」



「那為什麼你去了那麼多次,還是回到地球,回來和我一起看月亮。」小青蛙不解的說。



「我雖然回來,但是月球的經驗還是很棒,讓我低迴不已。我敢說,你的心中只有地球,可是在我的心中,已經挪了固定空間存放月球回憶。我看過嫦娥和阿姆斯壯比過無重力賽跑,我也在小型探測船Clementine的輪跡中跳過水,人們說月球長期缺水,其實水源在吳剛家附近,不然他天天伐桂樹喝什麼止渴?我也吃過玉兔碾的麻糬,他掛了個招牌說天天都便宜,我看是天天都騙你,專門騙我們這些地球觀光客。我曾經從月球的這一面獨自旅行到另一面,太陽風吹起來像仙女輕拂臉龐,舒服得不得了,還有著名的第谷洞、哥白尼洞、刻卜勒洞,比起地球上的什麼大峽谷、馬里亞納海溝、塔里木盆地還要壯闊,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你為了什麼原因回到地球來?」小青蛙問。



「宗教因素」,大青蛙說。



「不懂。」



「在月球必須信奉永恆,但是生於地球的肉體無法永恆,除非你有當年嫦娥吃的西王母特效藥,可是那老婆娘環遊宇宙不知道哪裡去了。」



「你愛上了蟾蜍嗎?」



「不,我愛上的是月球的一切,而我愛上的一切也都深愛著月球,深愛著永恆。」



「因為你愛的一切最終都發現你正在老去,所以你只好回來。」



「是的,我回來,試著重新來愛我的地球,用那顆已經被月球蝕去大半的心」,大青蛙繼續說,「你真的應該上去看看,那兒真的很美。」



「可是你把月球的美帶回來了,我想我不需要去了。」小青蛙笑著說,「為了珍惜你和你帶回來的美好,和我一起共鳴吧!」



銀色月光下,兩隻青蛙快樂鼓脹著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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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ec 09 Thu 2004 02:21
  • 出走

當我對著電腦感歎生活無聊時,小米拽張大紙板進來,立於書房中央,又捧了一只箱子放在紙板前,學我的姿勢歪斜地坐下,且一臉呆滯凝望她的「布景」。一會兒,小米要我到紙板另一端待著,開始喃喃地說地話來。我感到不耐,也察覺小米的煩躁。終於,她問:「奇怪,阿姨你為什麼喜歡坐在電腦前面好久好久,跟看不到的人講
話好玩嗎?為什麼我覺得好無聊?我們出去外面玩好不好?」她問了一連串問題,我卻從她身上得到一個答案,於是把電腦關機,牽起小米的手,掙脫電腦狹小的空間,走到外頭看看真正而有趣的世界。



200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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